程千仞沉默片刻,深吸一口气。

“你我互不信任, 非敌非友, 还要共处一室, 装作若无其事。我受不了。”

旧案上书册堆叠,一点烛火摇曳。

就像傅克己自称大器晚成普通人,程千仞一直觉得自己脾气挺好。只是行事方法较为直接, 与朋友,喝酒谈天吃面,是敌人, 横眉冷对, 说拔剑就拔剑。

在旁人眼中,那位南渊院长、剑阁山主,是当世修行界传奇人物。

有人说他少年成名,性情狂傲, 也有人说他潇洒豁达, 刀山火海面不改色, 身陷重围谈笑自若。

但无论是哪个程千仞, 都与暴躁易怒不搭边。

“我不擅长揣测人心, 我喜欢用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。我跟你不一样。”

既然开口,索性说得明白点。

“你对我的态度, 令我不安,如何平静。”

灯花乍响, 微弱烛光明灭, 照亮他们面容。

难捱的幽暗寂静中, 他发现朝歌阙通身气势变了。当即握紧剑柄,先发制人地站起身。

“哐!”

身后木凳发出沉重、刺耳的闷响。

对方依然坐着,只是抬眼看他,目光沉沉,令程千仞生出被俯视的错觉。

朝歌阙分明什么都没有做,他却感到如有实质的威仪与疏离,像浩瀚大海,表面风平浪静而已。

“你要突破,必须平静,必须相信我。”

程千仞听见那人冷淡、低沉的声音,反倒觉得舒服多了。

是的,没有什么比他赶在开山大典前突破更重要的事。

“你的疑问,我暂时不能回答,但我不会害你。”朝歌阙的语气缓和了些:“你会在开山大典当日知晓一切,不过几日功夫,等等又如何。我本意明天将你送入我的‘小世界’中,你在那里闭关,总可以瞒天过海。既然你不能平静,我建议你现在就进去。”

他伸出右手,掌心升起点点微光,似跳跃萤火,照得一室光怪陆离。

程千仞惊愕:“这……”

小世界又称‘须弥芥子’,意为将巍峨的须弥山藏于细小的芥子之中。如何在大世界开辟一方空间,是真正的大神通。掌握这种神通的人,会将它作为最隐秘的底牌。

时空是最玄妙、最难捉摸的东西。道法典籍里关于‘小世界’的记载极少。程千仞不曾想自己有缘见到。

“我的小世界中,时间流速缓慢,你可以慢慢平静心意。”

朝歌阙不再言语,因为相信对方会做出足够理智正确的选择。

他太需要时间了。

时不我待,芸芸众生拼命奔跑,争分夺秒。没有人能拒绝更多的时间。

片刻之后,程千仞伸出手,食指微微抬起,试着触碰那团柔和光芒。

“哗啦!”

萤火微光化作刺眼明光扑面而来,炽烈如银河倒灌,一股巨大、沛然莫御的力量从指尖席卷全身。

一阵剧烈眩晕后,他晃了晃脑袋,觉得头脑发懵。

只是一瞬,书案没有了,小屋没有了。眼前是乳白色雾气,茫茫然,朝歌阙站在他身边。

他们在雾中行走,不见天地。

等程千仞缓过神,心中升起一丝微妙失望感。

充满传奇色彩的‘小世界’,居然一片荒芜,别说宫阁殿宇,连点花花草草都没有。

念头方起,他突然踩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,低头一看,竟有初生青草。

白雾倏忽散去,他眼睁睁看着草地无边无际的蔓延开来,草叶上缀着晶莹露珠,泥土与花草的味道盈满肺腑。

他们脚边,一朵白色小花破土而出,细弱、惹人怜爱地在风中摇曳。

一切都变了。

生机勃勃的花木,孔雀蓝的晴空,柔软的云朵,温暖的日光。

程千仞目瞪口呆。

朝歌阙垂眸看着那朵花:“在这里,你所思所想,皆会成真。”

程千仞有点尴尬:“抱歉。”

就像去别人家做客,不经主人同意,改建了人家的后院,撸了人家的猫。把别人家当自己家。

朝歌阙是个大方的主人,没有计较:“想象你从前最平静的时候。我暂且离开,不用顾虑我。”

程千仞眼看对方身形消失,放松下来,静心冥想。

我一生中最平静的日子,是在南央城。那时我还没有修为,你年龄还小,懂事又孝顺。朋友们靠摆摊卖画、收保护费为生。我在宁复还的面馆的当伙计,生活虽然很忙很累,但过得有盼头,也知足……

他后来有许多纵情潇洒的好时光,但要说平静,到底是在柳烟路老巷最平静。

程千仞回到了小院。

矮墙破屋、树下桌椅,都是旧日模样。

他在那张和弟弟、朋友们吃饭的桌子边坐下。

初春,树荫繁茂,禽鸟唧唧喳喳。

这里时间流速缓慢,紧迫压力和躁郁感消退。

忽听见有人说:“忘记来路。”

程千仞站起身,开始洒扫庭院,打水生火,洗菜切菜。

吃饭、沐浴、睡觉,第二天开始练剑。

他没有用真元,单纯、认真地练剑。从日出到月落。

春去冬来、年复一年。

他感受不到疲累,渐渐感受不到时间流逝,进入某种空茫、玄妙的状态中。

仿佛只有他、只有手中神鬼辟易是真实存在的。

“忘记剑。”那道声音说。

“忘记这套剑诀的传奇历史,忘记多少伟大人物修习过它,忘记师父的教导指引,忘记招式。把剑融入天地,将自己融入剑中。”

“练剑千万遍,然后忘记剑。”

***

程千仞闭关突破的消息,到底还是传了出去。

众弟子兴高采烈,杀鸡宰鸭。开山大典上,剑阁将有一位大乘强者坐镇,以程山主精深剑术,论战力,或许可与圣人相当。加上澹山剑阵助威,如虎添翼。

南渊弟子更兴奋:“这不是胡说,想当年程院长还是破障境,就能在太液池边,接下院判楚岚川的刀。厉不厉害?”

热闹气氛没有持续半日,在长老们的叹息声中,欢呼化作一片死寂。

他们突然意识到,这不是突破大乘,突破剑阁历史上、最年轻的大乘境界纪录。以程千仞的年纪,这是要突破人族修行速度的极限。

怀清后悔不迭:“我不该告诉大家。”

怀明声音颤抖:“山主天纵之才,能为常人不能之事,定然创造奇迹。”

距离下月初三开山大典,只有六天。

一众长老对此忧心忡忡:“若是来不及……”

程千仞走了一招险棋,成,则号令天下宗门,败,则入万劫不复深渊。

傅克己抱着剑,平静道:“那便来不及罢。”

***

“……我原来是个木匠,后来打仗了,三天两头征兵,村里又遭了涝,没收成,大家都去参军混饷银,我也跟着参军。排头兵,能活下来领双饷,打着打着,一起参军的,死的只剩我一个,我就升到百夫长了。我琢磨着,我这运气不错,说不准还能活,还能升。

就不知道等我回去,我那婆娘还在不在。唉,现在少了两根指头,回去也当不成木匠了……林大夫,我听说您是个修行者,怎么跑到这鬼地方?”

林渡之:“按时敷药,伤口避水。”

他多日未眠,眉眼间显出淡淡疲倦:“下一个。”

话多的百夫长连忙道谢,起身走了,一位面黄肌瘦、衣衫褴褛的老者坐下。

林渡之想,野心勃勃、改变世界的大人物太少,世上大多是这般普通人。乱世沉浮,被某些人一挥手、一句话之间决定生死命运。

他们不关心谁坐江山,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吃饱喝足。从前是裁缝、厨子、农民,打仗之后是灾民、流民、兵卒。

离开顾雪绛后,林渡之在世间行走,治病救人。不分男女老幼,是贫是富,不管他们属于哪支军队,站在什么立场。

他只是想救人,这就是他想做的事。

很多人说他慈悲心肠,叫他活菩萨。林渡之每次都认真地纠正对方,不要这么叫。

“林大夫,您是个修行者,那什么剑阁,什么开山大典,您去吗?”

“我不去。”

难民压低声音:“那就好,您可别去,小心伤着。听说又要乱了。到时候山上打起来,动静肯定不小。”

林渡之面露疑惑。

“您没听说吗,程千仞突破失败了。”

他抓药的手停下,摇头道:“我不信。”

说完继续抓药,不再言语。

程千仞出关,甚至比预定时间早一天。

初春夜空晴朗,明月如钩。

没有清光烟霞、瑞兽祥云、泠泠仙音。剑阁上空毫无动静。

天象未变,意味着程千仞突破失败。人们都这样说。

消息又被有心人宣扬,半日传遍大陆。他名声太盛,上至修行界,下至市井街边、村头井口,传的沸沸扬扬。

突破失败非同小可,不出意外,他将一辈子停留在小乘境。就算他得了机缘,能养好伤势,重塑道心,第二次冲击关隘,也是数十年之后的事了。

这些年他与多少人结仇结怨,再觅转机、再攀大道希望渺茫。

一代天才人物,如明星冉冉升起,终似流星划过夜空,只剩一声叹息。

“贪功冒进,到底还是太年轻。”

抑或是怨毒、畅快的咒骂:“性情狂傲,目中无人者,得今日报应,咎由自取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