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顿晚宴,主人家便真个尽到了东道主的情谊。

这上面的任何一道菜色,拿到外面去,都足够支撑起一家百年老字号的饭店,成为一道传世的名菜——或者说,本就只有各大老字号门店的招牌菜,才有可能入得了这间庄园主人的法眼。而且,这里的食材也涵盖了从最便宜的豆腐到最贵重的灵材——选择它们的标准只有一个,那就是好吃爽口。

而且,依旧没有不合王崎口味的菜肴。

——真是周到啊,居然连我的口味都调查得这么详细,不愧是大户人家。

王崎这么想着。

除了菜肴之外,就连隐约飘荡在正殿里的丝竹声,也是如此契合这里的场景——这乐曲虽然优美,却并不喧宾夺主使人忘记面前的菜肴,反而其中有一种“天性”“天然”的意味,让人觉得无端喜乐,食欲大增。

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安排了。

但是,这顿饭却吃得意外的压抑。

原因就在于不容道人。

这位逍遥修士心情似乎不大好的样子。而这份心绪,透过他强大的生命本质辐射四方,整个晚宴就沉浸在一种压抑的气氛当中,仿佛山雨欲来。

饭后,尔蔚庄的庄主首先起身告罪,先行离去,让客人们自便,随后,不容道人就径直走到王崎面前,道:“王崎,我找你有点事情,来一趟。”

说完,也不待王崎反应,他就直接操控空间,将自己与王崎挪移到另一件静室。这里似乎是尔蔚庄给他这位尔蔚庄论剑会的主持者使用的房间之一。他坐到一张椅子上,低着头,不知道在看哪里:“你刚才,遇到了我那个混账师弟,对吧?”

“不准道人?”王崎先是有些吃惊,随即就释然了。如冯落衣所说,这次不容道人出现,本来就是专门针对不准道人,防止那个老头儿真个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。他能够从冯落衣那里知道这个消息,并不奇怪。

不容道人道:“我师弟里面不成气候的很多,混账东西也不算少,但是两者兼有而且还臭的出名的,也就那一个了。”

王崎点头道:“确实,见过。”

“也就是说,你之所以直接出现在尔蔚庄的门口,就是被他直接传送过来的?”

王崎点头道:“确实如此。”

“什么乱七八糟的法术……对时空本质的理解根本不够,相对于他来说真是太粗糙了。”不容道人扶额:“啊,都退步到这个地步了,真不敢相信,我们那一辈年轻的时候都管他叫‘天才’的……本以为他跟了谪仙,总得有点其他方面的收获。真是让人失望透顶——我跟你说,当时我还以为你是自己靠穿空遁法过来的,当时我就感叹,‘一个结丹期的修士能够使用这种程度的力量,倒也不坏’。”

王崎这下真的没法接口了。不准道人的法术粗不粗糙他没感觉出来,但是对方的力量跟他相比却无疑是强大到可怕的。

不容道人接着道:“将你和他之间的对话,全都复述一遍,一句也不要漏——对了,还有,描述一下你们当时是在哪里见面的?”

王崎点点头:“当时是尔蔚庄正门外的一个山头上——那里好像是一处陡崖,有颗歪脖子树,好像还有一个还是两个树墩……”

王崎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景象。突然,他感到周围时空变化,破理真人再次带他空间移动了。回过神来,他们两个已经来到了一处狭窄的断崖面前。而不容道人就坐在一个树墩上。

正是王崎遇到不准道人海森宝的地方。

王崎有些惊异了。不容道人动都没动,姿势都没有变——他是直接保持坐姿移动到这里的,而且显然他对这个地方也极为熟悉,不然不可能这么精准的坐到树墩上。

“就是这里……也就是这里啊。”不容道人继续保持低头的坐姿:“唔,当年——也就是几百年前,前几次尔蔚庄论剑的时候,那时我和那个家伙还未成气候,又是被师父带着来的,所以就只能围观薄耳师伯与太一天尊的较量。而他们斗法比剑的时候,就从来都不让我们看。我和那家伙就好奇啊,所以干脆就跑来这里,偷偷看那两人的较量。”他伸出一只手,比划了一下:“那个时候尔蔚庄还没有这么坚固,也没有这么大。他们就是在庄子外头比划的,免得自己的法力破坏了尔蔚庄,让主人家不喜。”

破理真人又拍了拍自己身下的树墩:“啧,挺结实——还是我们当年信手砍下来的呢。为了保证树墩子不腐败,我们还刻下了几个符篆,在……喏,在这儿。真是想不到啊,才五百年,我屁股底下的树墩子都没有烂,我们缥缈宫反而先烂了。”

说完这些,他似乎松了口气,抬起头,看了王崎一眼,道:“说吧——就说他见你之后,说了什么话,做了什么事。”

王崎点点头,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全部和盘托出,没有保留。

不容道人点点头,道:“就这些了?”

“就这些了。然后,我就被不准道人扔到山庄门口了。”

“想要自首啊……哼哼,有那么容易吗?”破理真人自言自语。

“但我想还是很容易的。”王崎道:“不准道人在仙盟内的亲友还很多,而且势力很大——至少可以保住他不死。而且,按照冯老师一贯的考量,不准道人多半会被安排去做某些‘只有逍遥才能做的事情’。”

破理真人瞪了王崎一眼,气势逼人。似乎刚才他展现出的一丝伤感是假的:“小鬼,你是在含沙射影,说我放水吗?”

“不敢不敢。”王崎嘴上如此说道,心中却腹谤——海老头都这么说了,你说呢。

“我承认,确实像那家伙说的,我上次没有全力出手。如果是我的话,先将他打残了然后再抓,基本就十拿九稳了。可惜我没有。”破理真人叹息:“小鬼啊,你有兄弟吗?或者特别要好的好友。”

王崎点点头:“自然是有的。”

——我的后宫不多,所以朋友绝对不少啊。

破理真人却怜悯的看了王崎一眼:“唔,你自身的天分是很不错。但是,同辈之中,只怕很少有人能够跟上你吧?甚至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你心里在想什么——你其实是个孤独的家伙。”

——靠……这老家伙干嘛这样对我表示鄙视啊……

王崎有些愤懑。

“你大约是从未体会过的。”破理真人看着灯火通明的尔蔚庄,叹息:“求道者都是孤独的,就好像是黑暗中的一道烛火——或者用气死风灯比喻更为恰当吧?在黑暗之中安静的燃烧,希望能够照到更远的地方去。虽然不至于熄灭,但是却很孤独。”

“但是,在尔蔚庄这个神奇的地方——这就是一个神奇的地方。在这里啊,有无数和我一样的灯、和我一样的火在照耀,光明忽然连成一片。”

“有志同道合者,也有意见相悖但终归是在往大道前进者……有朋友,有敌人。那个时候,交锋也成为了乐事。”

他指了指尔蔚庄:“几百年前在那里发生的事情,我一辈子都忘不了。”

讲到这里,他的语气突然凶狠起来:“可是,那个混账东西,就做出了那样的事——他背叛了这一方天地,襄助谪仙,并且在魔皇那家伙谪仙身份暴露之初也不曾悔改,铁了心想要以自己的故国开始,建立一个所谓的‘王道乐土’,还累了一批道友,小半个缥缈宫!”

“到最后,大好的人心,分崩离析。”

他又看向王崎:“我考考你识文断字的水平好了。现在,人们是怎么形容我们和归一盟的关系来着?”

“宁得归一援手义,莫有飘渺同窗情。”王崎面不改色的说出了这句话。

这是“宁学桃园三结义,莫学瓦岗一炉香”在这个世界的仙侠版。

归一盟本是一个松散联盟,是万法归一麦思伟在大成之后,将光华殿、奔雷阁、元磁宫等多个门派统合为一体——他本就不是严格的单一门派。严格意义上,这些门派甚至没有攻守互助的义务。太一天尊出身光华殿,但是他在当初的尔蔚庄论剑之中,却得到了几乎是整个归一盟的支持。

反观缥缈宫,所有人都是同门,不是师兄弟,就是叔伯子侄。但是,不准道人当初裹挟了一批缥缈宫修士投入魔皇麾下,使得在魔皇之乱中,缥缈宫陷入内乱,两边的缥缈宫弟子火并都不知死伤多少。而缥缈宫的“同窗之谊”,在这之后仿佛变成了一个笑话。

对于缥缈宫来说,这简直不可原谅。

而对于造成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不准道人海森宝,缥缈宫想必也是恨极。

“那个混账东西,自己愧对了那些日子。”不容道人喃喃。然后,他拍拍王崎的肩膀:“若是你遇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,切要万分珍惜那些过去的时光。”(未完待续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