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咔哒、咔哒、咔哒...”

有规律的声音中,杨济看着窗外景色不由得出神,虽然在画册里看过夏口的远景,但现在当他亲眼看到夏口时,却无法相信这座城市的变化,真的是脱胎换骨。

夏口城的轮廓,不同于寻常城池,而远在其上的西阳,更是不像人间城池。

“阿耶!这咔哒声是怎么了?”

稚嫩的童音,让杨济收回视线,他看向对坐,看向趴在马车车厢窗台上的幼童。

那是他的儿子,四岁多,而夫人冼氏坐在一旁,一手扯着儿子的衣襟,生怕小家伙掉出窗外。

其实这是多余的,因为车窗有栏杆。

“阿耶!”小家伙忽然发问。“为何车底下会有咔哒、咔哒的声音?”

“啊,这是因为铁轨有节,就像竹节一般,所以车轮经过时,会发出‘咔哒咔哒’的声音。”

“喔....”

小家伙饶有趣味的看着车窗外不断向后移动的风景,杨济看了看夫人,两人相视一笑。

杨济终于有家了,他对这个时代的感觉,终于不是如旁观者看戏那样,而是深深参与其中,有了亲情的羁绊,再也不能独善其身。

他在岭表当了五年有余的广州总管,如今总算得以离任、返回中原。

杨济在任上劳心劳力,平定叛乱,劝课农桑,调解汉、俚、僚各族百姓的纷争,又不畏烟瘴,在治下各州郡巡视,视察民情,听取各俚僚酋帅的心声。

又实际上分管市舶事务、盐务,还把番禹城从里到外重新翻修一边,疏浚河道,扩建海港,给后任广州总管留下了一个欣欣向荣的番禹。

出城那一天,番禹百姓们在城外相送,看着一张张真挚的笑脸,杨济觉得这几年的辛苦没有白费。

他带着家人乘船循着浈水北上,看着熙熙攘攘的浈阳峡栈道,看着繁荣的曲江、始兴城,看着商旅如梭的大庾岭道,他觉得自己真的没有虚度五年光阴。

而进入洪州总管府后,看着繁荣热闹的南昌城,看着船只如云的湓口,看着大江之上如过江之卿的货船,看着宛若火焰山的大冶,他知道,那个人,同样没有虚度五年光阴。

不似人间城池的西阳城,就是最好的证明,这座城池以前所未有的面貌,出现在杨济面前,让他错愕,让他哑然。

敲门声起,待得杨济说了声“进来”,一名吏员推开车厢门,向他禀报一个突发事件:因为夏口车站内一列货车发车晚点,所以他们的列车要在站外等上大概十几分钟,以便调度。

“本官知道了,无妨。”

“是,卑职告退。”

人刚走,小家伙就有问题了:“阿耶,什么是晚点?”

“就是迟到的意思。”

“哦....”小家伙似懂非懂。

杨济入京述职,抵达西阳后,如其他赴京官员一般,到南岸武昌乘坐轨道马车前往鄂州州治夏口,然后乘船入汉水至樊城,再转陆路经武关道入关中。

所以,他和妻儿此时乘坐“专车”前往夏口,专车车厢十分舒适,又是天下闻名的轨道马车,让第一次来到中原的冼氏和儿子觉得十分新奇。

母子俩好奇的看着窗外景色,而杨济则渐渐深入沉思。

现在是秋天,而江南却燃起战火,年初陈国灭亡,但江南各地依旧有大量心怀不满之人蠢蠢欲动,所以,战争不可避免再次爆发。

却很快就要结束了。

作为“不正常人类”,杨济知道历史上隋国平陈后,江南就发生过大规模叛乱,所以如今江南有事他不觉得意外。

另一个“不正常人类”宇文温,同样知道这一点,所以准备充分,在这个时代爆发的叛乱,造成的破坏、影响,必然比“原先”的叛乱要低。

但有一点是不会变的,那就是事情背后的原因。

江南初定,随后爆发叛乱,表面上的原因,是南朝百姓不服北方朝廷的统治,但实际上,却是各地豪强大户对于北方朝廷政策的反抗。

三吴之地,土地兼并的情况很普遍,而许多世家高门、权贵、强宗著姓,占据着大量田地,却不会为此缴纳一丝一毫赋税。

与此同时,在其名下还有大量隐户,同样不会向官府缴纳一丝一毫赋税。

这对于朝廷来说,是顽疾,因为收不上税,故而更多的赋税压到那些自耕农身上,加上沉重的劳役和盘剥,让自耕农们纷纷破产,逃到各地大户那里当佃农。

与此同时,自梁武帝以来,南朝佞佛,大量佛寺如雨后春笋般出现,这些佛寺同样占据大量田产,名下同样有大量隐户,甚至还放高利贷,大肆兼并土地。

权贵、豪强、佛寺,无时无刻不在侵蚀土地和百姓,日积月累,就导致建康朝廷财政状况每况愈下,当权者即便有心整治,却因为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,无法治本。

这就是南朝积弱的原因,而病根子,从衣冠南渡时就落下了,王与马通天下的背后,就是世家大族做大的现实。

南朝一次次的北伐,却因为各种原因失败,然后南朝内部纷争不断,不断丢失国土,晋末宋初,南朝国境线尚且能抵达黄河南岸。

结果国境线渐渐的后退,退到淮水,再退到长江。

所以,要想国富民强,光整顿吏治不行,还得瓦解门阀制度,整治豪强,把百姓和土地从地头蛇手中抢过来,归入朝廷的有效管理之下。

一个国家,必须收得上税(实物税,主要是粮食和布帛),才能赈灾,才能养活军队,才能消除边患,保得国泰民安。

这是宇文温和杨济讨论时提出的观点,杨济深以为然,要保证税收,就得尽可能抑制土地兼并,而要在这个时代实现,却不容易。

这是世家门阀的时代,和世家门阀、各地豪强作对,那就是和天下作对,走投无路的世家门阀、各地豪强们,会选择一个“自己人”,与妄图“毁灭天下”的“狂人”决战。

一如河北豪强选择高欢对抗尔朱氏;一如关陇权贵选择“自己人”李渊,对抗隋帝杨广,对抗山东豪强窦建德。

又或者引狼入室,投入外敌怀抱,一如明末那样。

想到这里,杨济有些恍惚,他本已战死于崇祯十五年的沂州城头,那时,朝廷还在,陛下还在,大明还有希望。

而“后来”,他听得宇文温说起崇祯十五年后的历史,只觉得悲愤万分,却又无能为力。

朝廷,内忧外患,大厦将倾,陛下即便有心杀贼,却已无力回天,最后只能自尽殉国,那种绝望,杨济都能从宇文温的陈述中感受到。

抑制土地兼并,收足额的税,太难了。

对于杨济来说,“朝廷”这个词有双重意义,一个是大明朝廷,另一个是如今的大周朝廷。

这个时代已经和历史大相径庭,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路,会通往何方,不知道这个朝廷,会不会如那个朝廷一般,在内忧外患之中土崩瓦解。

如果,宇文温能“循规蹈矩”,按照李唐的路子走下去,那么这个朝廷,必然能有百年以上的国祚。

但杨济知道,宇文温可不会这么走。

这个人,十分“狂妄”,要挑战天下,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。

而江南,就是牛刀小试的地方。

想到这里,杨济收起思绪,紧握双拳。

宇文温正在努力,他也要继续努力,不能让宇文温一个人孤军奋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