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,皇宫,宇文温和侄子、杞王宇文理交谈,现任尚书令的宇文理到了明年就要卸任,转任淮扬都护,坐镇东南,监视南朝故地。

而现在,时值改制的关键时候,宇文理作为尚书令,肩上责任很重,所以宇文温有许多话要向侄子交代。

但他最想和侄子说的,就是到任后,如何与地方官府、市舶司、洋务司等“有司”配合,将防区内的海防及港务做好。

与此相比,监视南朝故地这一政治任务倒在其次。

淮扬都护府,防区是淮南、江南以及淮北徐州地区,位置十分重要,故而职责也很重,因为防区里,有淮水、长江的入海口,所以内河航运及海运十分繁忙,这就带来了个新问题:海防。

淮口和广陵,都是繁忙的内河、外海转运港,大量民船穿梭,管理起来难度很大,加上当地道、州的官府,可以说这两个港口的“婆婆”都有几个。

婆婆多,谁都能管事,而谁都能管事的结果,就是什么事都管不好。

万一有海寇来袭,乔装打扮、伪造船籍入港,地方官府以为这是番商海船,都护府以为是两洋贸易公司商船,市舶司以为是都护府战船,洋务司以为是漕运货船,大家都认为不归自己管...

那么,有可能百余海寇,就这么大摇大摆入港,然后上岸烧杀抢掠,与此同时四处纵火,导致大量百姓四处逃散、相互践踏,然后对方赶在官府反应过来前扬长而去。

留下的一地鸡毛,谁负责?

说完海寇,还可以说走私,或者贩卖人口,这些问题都和船只管理息息相关,广陵、淮口位于内河与外洋的交界处,问题尤为明显。

这就是海防面临的严峻形势,另外,即便进出港区的船是正经民船,那么,地方官府、都护府、市舶司、洋务司的巡逻船,是不是要轮番上前询问以查明身份?

虽然船只的管理,可以通过舷号实现,但舷号是可以篡改的,所以总是要有巡逻船亲自确认,谁都要管一管的结果,就是大幅降低效率。

如此一来,船只入港、出港的时间就会大幅延长,让本来就繁忙的淮口、广陵港变得淤塞。

所以,这涉及到“联合执法”的问题,相应对策,相关的部、司当然在磋商,不需要宇文温操心,但他必须提醒侄子注意。

顺便听听宇文理有什么话要说,如果有什么想法或者误会,叔侄当面说清楚。

那么,宇文理会有什么想法?

当然会有想法,宇文理以正二品的尚书令,离开中枢出镇地方,成为十都护之一(根据都护府的级别,都护一职为从二品到正三品不等,淮扬都护为从二品),从品级上来说是降了。

所以作为平衡,宇文温授侄子正一品的太尉。

太尉、师徒、司空,在周国如今的官制里,是正一品的“三公”,可以说是位极人臣,而历朝历代的三公都是虚职,所以,杞王宇文理明面是高升,但实际上有名无权。

然后被赶出长安,远离中枢,到长江边钓鱼。

从权力博弈的角度来看,确实如此,宇文温也不想假惺惺说什么“叔叔别无他意,你莫要多想”,侄儿又不是傻子,怎么会察觉不出其中端倪。

但,宇文温依旧理直气壮:宗室出镇地方,有什么问题?

尤其江南地区,这是南朝故地,不让宗室带兵盯着,谁放心?

邵王宇文皛,同样要出镇地方,任荆湖都护。

当然,京畿都护一职也重要,但宇文温没道理有儿子或者心腹之臣不用,用侄子。

亲兄弟都得明算账,何况叔侄。

有些话不需要挑明,挑明了反倒不好,宇文温不会赶尽杀绝,但该有的防范也会有,宇文理明白这个道理,也知道叔叔必然暗中有布置,却不会终日愤懑。

现在,就更不会当着叔叔的面发牢骚了。

都护一职,目前暂定五年一任,到期回京任京官,避免都护做大,宇文理到外地任职,五年后就会回来,而之前十几年的经历表明,叔叔还是念及亲情的。

更别说,他的弟弟们也有任用和历练,要么带兵,要么任地方大员,不是那种清贵无权的职务。

所以,他的叔叔,确实还是念及亲情的,没必要发牢骚,搞得大家不愉快。

但宇文理还是有疑问要提出来,因为当他卸任尚书令一职后,原以为是卸任幽州总管的燕王宇文维翰继任,结果叔叔没有将空缺补上。

宇文温对此的回答,就是从此将尚书令一职留空。

尚书令的职责,由左右仆射分担,于是,诸相之首的首相——尚书令,从今往后就不会有人担任了。

这是为什么呢?

面对侄子的疑问,宇文温倒也开诚布公:“如今即便有了政事堂,尚书令的地位依旧突出,若....”

宇文温差点说“若你是皇帝,该如何压制尚书令”,但这种话不妥,所以他顿了顿,说:

“若一个商号的大掌柜长期掌管人事、业务及日常事务,即便大掌柜之职时常换人,你觉得,伙计们是敬畏、佩服大掌柜这个职务,还是敬畏东主?”

“换句话说,关键时刻,如果一个精干的大掌柜要踢开东主,自己拉队伍创办商号,你觉得习惯了听大掌柜指挥的伙计们,是选择跟着大掌柜创业,还是留下来,跟着自己不熟悉的少东主?”

宇文理思索片刻,便明白叔叔的意思,确实,皇权(君权)和相权的斗争已经持续数百年,一旦皇权暗弱,宰相很容易成为权臣。

所以将宰相一分为几,变成如今的三高官官,就是削弱相权的必然结果。

但即便如此,尚书省作为行政机构,对于官僚集团的影响依旧很大,所以,正二品的尚书令在三高官官之中,品秩最高,依旧处于强势地位。

政事堂诸公,可以称为诸相,而削弱后的尚书令,依旧位列诸相之首,是为首相。

尚书令这一职务,从权力斗争角度来说,依旧有能力对皇权造成威胁,当文武官员习惯于听令于尚书令(职务,不是具体的尚书令人选),一旦情况不对,时任尚书令的人,就有可能搞出大事。

如果皇帝的手腕不错,可以有效掣肘尚书令,不用担心什么。

然而万一新君无能,或者少不经事,那么尚书令就有可能“失控”。

轻则行伊霍之事,重则谋朝篡位。

现在,让尚书令一职空缺,将正二品的“尚书令”一分为二,变成从二品的尚书左右仆射(以左仆射为主),在品秩上不会超出中书、门下高官官,可以有效减轻相权对皇权的威胁。

当然,这样的决定要如何实施,和宇文理无关,他今年要将改制一事处理清楚,明年,就到扬州上任去了。

而宇文温要将尚书令一职留空,也就是设而不任,当然不是一时兴起:这算是遵循历史发展。

皇权和相权之争,是秦汉以来各朝各代中央权力之争的一个焦点,整体的发展趋势,就是皇权不断集中,相权不断被分割。

两汉时期,宰相由一人(职)变成三人(职),也就是三公,皇帝又设内外朝(汉武帝时起),以心腹近臣(录尚书事、尚书令、尚书仆射等)组成办事机构控制相权。

然而这种心腹办事机构日渐坐大后,又形成一个实际的行政中心,甚至取代了相权,到了魏晋年间,渐渐将三公(一般是太尉、司徒、司空)挤到一边,又对皇权构成威胁。

到了隋唐时期,通过三省六部制的建立,进一步分割相权。

隋时,尚书令一职长期空缺,到了唐,因为李世民曾担任过尚书令一职,所以自他玄武门之变夺位后,尚书令一职再无人担任,其职责,由尚书左右仆射分担。

宋元之际,相权又被分割,到了明初,随着朱元璋废除丞相,其子孙行内阁制度,以内阁大学士行使相权,皇权和相权的千年争斗,终于落幕。

所以,宇文温现在决定将尚书令一职留空,任由“历史的车轮”将相权“碾压”得跟碎,并不是因为犯了疑心病、成日里担心尚书令造反而致。

这是皇权的必然反应,和个人喜好无关。

又过了一会,该说的话说得差不多,宇文温不忘交代侄子:

“这海鱼,虽然生吃味美,但你最好还是莫吃,到了扬州也是如此。”

“毕竟,海鱼身上的寄生虫虽然比河鱼身上寄生虫少,但终归是有的,若是吃生鱼片多了,寄生虫入体,即便华佗再世,那也是救不活的。”

“侄儿知道的,侄儿向来不生吃水产。”

“还有,鱿鱼、墨鱼等海产,最好不要吃得太频繁,这些海产吃多了,容易得痛风,年轻时可能不觉得,老了,疼起来,后悔都没用了...”

见叔叔絮絮叨叨的交代,宇文理百感交集,仿佛眼前是去世多年的父亲在叮嘱他。

唉,摊上这么能干的叔叔,还能如何....再怎么样,叔叔总还是念及亲情的。